“我的故事都是老生常谈,不一定能让你们感兴趣。”屏幕前的莫言捏着信纸说道。然而现实和过去带给他的力量足以让每一个人听到的时候如遭雷击,尽管是这样朴实无华的文字。
他是为了那个求知若渴的“莫言”义无反顾。
面对生命里的苦难,莫言只听见爷爷淡淡地说:“风,使劲拉车吧,孩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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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的一次刷屏,是莫言在B站今年的五四短片里,以真切的笔触向年轻人分享了裨益自己一生的青春往事。很多人表示“莫言的文字太深刻,写实到惨烈。但这种写实,带来了更深刻的力量”。不同于流俗的鸡汤成功学,莫言基于自己的人生经验,给出了如何面对人生艰难时刻的独家方案。毫无疑问,今天的青年,尽管立足于全新的时代浪潮上,依旧需要这样直击人心的力量,以鼓舞他们勇敢上前、拨开属于自己的人生迷雾。1955年,莫言出生于山东高密的一个贫农家庭,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。一次,他提着家里的一把热水壶去公共食堂打开水。由于莫言实在饥饿无力,一时失手,热水瓶便掉落在地上,碎了一地。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热水瓶还是一件很重要的“宝贝”。打碎了这件“宝贝”的莫言,顿时吓得要命。于是他赶紧钻进草垛,在里面藏了一天都没敢出来。直到傍晚时,莫言听到母亲在到处寻他,唤着他的乳名,他才从草垛里钻出来。本以为会受到打骂的莫言,低着头不敢说话。但意外的是母亲既没有打也没有骂,只是轻轻抚摸着莫言的头,发出长长的叹息。母亲愧疚于难以让儿子吃饱饭,但在那样的困难时期,面对饥饿,普通家庭只能忍受。有一天,莫言看到村里的小学校拉来一车亮晶晶的东西。那时还没有小孩知道“煤块”是什么,于是有一个孩子跑上前去拿了一块就嘎嘣嘎嘣地吃起来。看着他大口咀嚼,实在香得很,于是大家伙就都扑上去,每人都抢了一块煤块吃起来。“那味道的确好,直到现在我还能回味出来。大人们也来抢,结果一车煤块就这样让大家给吃完了。”连啃食煤块都觉美味,莫言对于童年饥饿的体验深重而具体。儿时极端的生命体验,无形中也为莫言日后的文学之路奠定了独特深厚的现实主义根基。
莫言十几岁时,母亲患上了严重的肺病。饥饿、病痛、劳累,使这个本就困难的家庭陷入了更深的漩涡。在这场家庭的灾难中,莫言失去了读书的机会,他提早让自己成为“劳动力”,分担母亲的压力。但因为年幼体弱,莫言根本干不了什么重活,他只好在荒草滩上去放牛羊。当莫言整日追逐着牛羊奔跑在野坡上时,与他同龄的孩子依然在校园中读书、嬉闹。此时的莫言,开始感知到口腹之外的另一种饥饿——对知识的渴望。放牧的时光里,陪伴莫言的唯有自己脑海中的各种缤纷想象。他曾幻想能有一只狐狸变成美女来与他作伴放牛。直到有一天,一只火红色的狐狸从他面前的草丛中跳了出来,莫言没来得及思考它会不会变成美女,就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他无法改变那个年代,也无法改变自己的环境,他能做的,唯有在饥饿中活下去。那时的莫言时常跑到田野里、河滩上,把一堆堆的枯草烧成灰。“我看到野草燃起来,心里就高兴。”这样独特的快乐背后,是时代的心酸。粮荒时,村里的村民都只能去满山挖野菜填饱肚子,不少人因此患病甚至死亡。不仅粮食匮乏,连用来烧火做饭的野草都是一个大问题,“荒得连草都不长”。贫瘠的乡村生活里,能找到书看是莫言生活中最期待的事。他甚至愿意出力换取读书的机会,“推10圈磨才能获准看一页书”。在接受央视采访时,记者董倩曾发问:“您不能推一圈磨就看一页书吗?”在温饱都难以满足的年代,读书看起来既奢侈又没用,只会耽误劳动。在短片《不被大风吹倒》中,莫言提到了在那样困难的年代,陪伴自己最长久的就是一本《新华字典》。这本毫不起眼的工具书,让辍学后的莫言有了学文识字的依傍。他一页页地反复阅读,小小的一本《新华字典》被翻看得破旧不堪。在当时的农村,谁家有本书都视若珍宝,轻易不外借。莫言至今仍记得读《青春之歌》的那一天。那是一本莫言好不容易借来的书,并且他答应朋友只借一天,不管能不能看完,第二天必须还书。为了把书读完,莫言只能争分夺秒。抱着书,他跑到一个草垛上就看起来,却把一群嗷嗷待哺的羊忘到了一边。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,莫言把周边乡村里能摸着见着的书都看了一遍。那本一天之内就读完了的《青春之歌》,他依稀还记得书中的一些段落,“那些回忆都变成了我宝贵的资源”。1976年,21岁的莫言爬上了装运新兵的车,开始了自己的部队生活。当兵之后的莫言心情十分快活。在高密老家的20年来,他很少能吃饱,就算有的吃,能吃的也是一种口感差到要命的杂交高粱。入伍后,托后方基地农场的福,新兵莫言不仅每顿都能吃到饱,还能吃到精米精面,这让莫言感到极大的幸福。温饱问题解决后,莫言脑中纷飞的想象化作旺盛的表达欲,流淌在笔尖。他开始尝试写作并向外投稿,但都不是大报大刊。1979年,莫言因在部队表现突出,奉调政治教员,这意味着他有了更多读书学习的机会。
在此期间,莫言创作热情高涨,效果却不尽如人意。他写作的小说《灾难的余波》《老憨的心事》《闹戏班》等,均遭退稿。
1981年的秋天,保定市文学期刊《莲池》在第五期头条刊发了一篇署名莫言的陌生作者的小说。这篇题为《春夜雨霏霏》的小说正是莫言的处女作。它让中国文坛第一次记住了莫言这个名字。
《春夜雨霏霏》发表后,莫言收到稿费便买了一瓶刘伶醉和4只马家烧鸡,与战友痛饮了一场。
此后两三年,莫言又接连在《莲池》发表了《丑兵》等5篇小说,拨开白洋淀的水草,莫言逐步游向了广阔无垠的文学大海。生活依旧不易,但莫言的作家梦已经日益清晰。掂量了现实和梦的重量,莫言还是选了后者。1984年,莫言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,部队领导舍不得莫言走,许诺可以提拔他做宣传科科长。对此,莫言说:“科长可以有许多,但作家只会有一个。”于是,他做出了自己最重要的人生抉择一一到军艺学习深造。当年,在军艺文学系上课的有当代中国著名作家王蒙、丁玲、刘白羽、张承志、邓友梅等人。在优秀的业界前辈的指导下,莫言接触到了世界各种文学流派理论,也是从这时起,莫言才真正知道了小说该怎样写,并决心搞出点名堂来。莫言多年积蓄的创作力也在军艺迎来了爆发,他曾在一个晚上一口气写了《大风》《石磨》《五个馍馍》3篇短篇小说。莫言的短篇小说《大风》被作家王安忆评价为最应进入教科书的一篇小说,“小说里大量的环境描写实在太经典了,如果这篇小说进教科书,我会为它写教案”。莫言7岁时,曾跟着爷爷去荒草甸子割草,不巧天骤然变黑。“灰云主雨,黑云主风”,爷爷判断大风即将到来,拽起莫言就往家赶。在短片《不被大风吹倒》中,莫言认真地回忆道,正是在这段回家的路上,发生了足以影响他一生的情境。大风很快席卷着扑鼻的干草气息、野蒿子的苦味和野菊花幽幽的香气而来,紧接着爆发出沉闷如雷声的呼隆声。莫言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风,他不知道原来风也可以这样威严,这样恐怖。爷爷把4捆茅草搬到车上,在车后紧紧攥着车把奋力向前推,直至小腿颤抖,汗水流下脊背。看着爷爷难挨的样子,已经被大风刮倒在地上的莫言大喊:“爷爷,把车子扔掉吧!”但爷爷依旧如一尊青铜塑像一般保持着用力的姿势,直至大风过去。素日沉默普通的爷爷,在大风中却始终不曾主动后退,即使难以前进,也不放松一点力气。《不被大风吹倒》的标题,正是莫言将这一故事投射以更广阔的人生视角,“风来时,爷爷没有躲避,不能前进,也没有后退”。面对大风,爷爷给出了不屈服即是胜利的答案,一如人生中的艰难时刻。身为作家,每次执笔都是对心灵的剖白,莫言经受过看不见底的无望,但每每想起爷爷,都更明晰了一个道理:要在自己所选定的道路上坚持下去,以不被大风吹倒的韧性。
2012年10月11日,瑞典斯德哥尔摩音乐厅掌声雷动,57岁的莫言,成为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籍作家。这一天,距离和爷爷在大风中拉茅草,已经整整过去了50年。在这50年的光阴中,莫言长久地经历和忍受着人生的苦难,于饥饿、孤独和恐惧中淬炼意志,在逆境中保持坚韧,最终写就了一部部直击人心的作品,实现了自己的文学梦想。爷爷在大风中的战斗之姿,亦长久地烙印在莫言的心中。
经历过时代苦难的中国作家,对时代和个体命运有着更深的思考。在今年的五四前夕,莫言以给年轻朋友写信的方式,寄语中国青年。在短片中,他谦虚地讲道:“我的故事是老生常谈,不一定能让你们感兴趣。”但真实自有千钧之力,当个人在时代洪流中感到无措时,优秀的文学作品能给人心以启迪和抚慰。莫言这封写给广大年轻朋友的信,也用最朴素的方式传递了他在苦难中不屈服、不随波逐流的人生智慧,给予了尚在迷茫中的年轻人以莫大的鼓舞和力量。实际上,一代人有一代人的“大风”。无论在哪个时代,大风都从未停止。莫言希望,年轻朋友们都能坚持信念,不被自己人生中的“大风”吹倒,勇敢度过人生中的艰难时刻。“一个人可以被生活打败,但是不能被它打倒。”写完最后一句,67岁的莫言将信纸叠好,收进信封。